李曉東在科幻基地年會上

     非常高興今天能有這個機會來到科技會堂和大家見面，看到了劉慈欣老師，他也是我們山西人的驕傲。但是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一個工作人員，作為《小說選刊》的副主編，還是要對科幻文學說一聲抱歉，因為我在中國作協(xié)11年了，感覺科幻文學和中國作協(xié)的聯(lián)系不多，好像中國作協(xié)也不太關注科幻文學，中國科協(xié)在這方面的研究更多一點。

   《人民文學》雜志社在這方面做的比較好，施戰(zhàn)軍主編有很強的開拓精神，他自2012當選《人民文學》雜志主編以來，陸續(xù)推出了科幻文學專題作品，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我們《小說選刊》也是比較關注科幻文學的，很可惜，到目前為止，就我所看過的稿子里面，科幻文學稿件數(shù)量不少，但還沒有一篇進入《小說選刊》的版面內(nèi)容，主要原因就是《小說選刊》有一些選稿的標準，就是要求更貼近現(xiàn)實生活，還有對作品的文學性有一些要求，目前看到的科幻文學來稿可能還不是很匹配。下一步可能要在科幻文學方面多做一些事情。但比較高興的是，現(xiàn)在不僅是科幻文學界，很多原來寫其他題材文學的作者也開始寫科幻。比如著名打工文學作家王十月，本來是東莞富士康的一個工人，他小說寫的非常好，現(xiàn)在在廣州《作品》雜志社做編輯，也是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最近他已經(jīng)放下了“文學貼著地面走”的感覺，開始側重于科幻，而且科幻寫得還非常好，好幾次進入我們的三審，但最后還是沒有過。包括作家出版社的一個編輯李宏偉，也寫得非常好，他關注“現(xiàn)實任務”，把科幻和我們當前的生存狀況，特別是包括北京的霧霾結合起來。科幻文學可以和現(xiàn)實的生存需要結合起來，這也是一條路。

     從更加哲學的層面看，《三體》這樣的作品，讓我想起了馬克思說過的一句話，人的力量的對象化。現(xiàn)在我們對科技的探索實際上還是非常有限的，認為地球和太陽系之外的宇宙，其實和人類沒有多大關系。因為更廣遠的星系和我們?nèi)粘Ｉ罨旧蠜]有什么聯(lián)系，但是看到《三體》，看到包括王晉康老師的好多科幻作品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人的力量可以延伸到銀河系之外，甚至延伸到劉慈欣講的189萬多年之后。在這個真正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空間和時間里面，人類變成了可以發(fā)揮自己影響力，可以把自己的主觀意念，可以把創(chuàng)造力向無限空間延伸的一個超級物種。我覺得這不僅對我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有用，對我們整個人類的制度自信、理論自信、文化自信、道路自信都是非常有探索意義的。

     科幻文學在拓展我們文學思維和文化事業(yè)方面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中國文學很大的一個問題是，到目前為止，大多數(shù)的作家仍停留在農(nóng)業(yè)時代，因為很多人，包括現(xiàn)在頂尖的作家像莫言、賈平凹、王安憶，這些作家實際上整個的生存和知識積累時間都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前。莫言所有的記憶是在山東高密，賈平凹的記憶是在陜西丹鳳，王安憶一開始的記憶也是20世紀六九屆初中生，是在安徽插隊的時候，她想象的上海也不是今天的上海，是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包括《繁花》講述的是20世紀60年代的上海，那么作者想象的實際上都是一種和今天的生活相比來說是歷史深處的東西，而整個的思維方式是一種農(nóng)業(yè)時代的思維方式。改革開放初期，蔣子龍、張潔寫過一些工業(yè)題材作品，但是最終蔣子龍就寫了《農(nóng)民帝國》，工業(yè)企業(yè)寫不下去了，因為在我們這樣一個農(nóng)業(yè)文明根深蒂固的國度，包括我們的審美標準也是在農(nóng)業(yè)時代，“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時候建立起來的模式，沒有給我們科技文學、科幻文學，包括科普文學留下一個量身定做的審美評價體系。所以這個時候確實是不知道在信息時代，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在高科技時代，我們的文該怎么樣反映現(xiàn)代化。

      很多作家，寫山川風景，隨手就來，寫詩歌、散文都沒有問題，但是如果讓他寫高速公路、海南的文昌基地或者上海的洋山深水港，卻不知道該怎么寫，因為所有知識儲備和審美儲備都沒有現(xiàn)代化的影子，這是個很麻煩的事情。科技文學和科幻文學的發(fā)展，我覺得在這方面是一個很大的補充。

     現(xiàn)代化很大的一個缺點是沒有溫度，因為現(xiàn)代化都是對人的取代。原來我們很多地方都是人在工作，現(xiàn)在都是無人售票、無人售貨，黑燈工廠，以后很多地方都有可能機器取代人，機器把人取代之后，整個社會就是非常冰冷的一個時代。人在里面的作用越來越小，但文學是感情的東西，是人文精神作為主題，感情作為內(nèi)核的產(chǎn)物。人類逐漸被機器取代之后，文學到底怎么發(fā)展？我覺得科幻文學的創(chuàng)造和探索精神非常好。很多時候把科技人格化了，這是一個很好的前景，而且對我們寫其他題材，包括寫現(xiàn)實題材的作家，也是具有很大啟示意義的有益的幫助。作為純文學刊物的編輯，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工作人員，還要更多和科幻界進行交流，也希望我們能給大家做一些服務工作。

     劉慈欣不僅是科幻文學界，也是中國文壇升起的一顆新星。劉慈欣獲得雨果獎，可以說自從莫言獲得諾貝爾獎之后，中國作家在國際上的一次非常重要的收獲。我覺得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工作人員，一直感到非常驕傲。比較遺憾的是，《三體》出版的比較早，否則的話就是下一屆茅盾文學獎很有力的競爭者。

     科幻文學為什么和傳統(tǒng)的文學聯(lián)系不多，很大的一個原因，在傳統(tǒng)文學的觀念里，科幻文學屬于類型文學，大類可歸入通俗文學。所以很多時候在純文學領域，科幻文學的位置不是很明顯。科幻文學怎么樣進入傳統(tǒng)文學的行列？一個比較簡單的、有效的辦法就是獲了一次比較大的獎，長篇小說當然是茅盾文學獎，中短篇小說是魯迅文學獎。在中國作協(xié)四大獎項，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和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里面，只有兒童文學獎里面有一個少兒科幻獎，所以很多時候大家把科幻文學歸到類型文學，歸到兒童文學里面。在體制設置上，影響了科幻文學應該獲得的位置。

     現(xiàn)在，這種情況有很大改觀。一是劉慈欣在國際上的影響力不斷增加。二是中國本土科幻電影的出爐，特別是春節(jié)期間將上映的《流浪地球》。劉慈欣小說《流浪地球》，我也看了一遍，確實感覺到雖然是一部少兒科幻作品，但是他所感受到的那種人類生存的危機意識非常強烈。這種意識從古希臘開始就一直有，包括我國古代有杞人憂天的故事。有個杞國人擔心星星掉下來砸到自己。那么現(xiàn)在呢，星星不僅沒掉下來，我們還要出去。這對自古就有的“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的哲學危機，通過想象的辦法做了一個超越的實驗。

     我們經(jīng)常講，地球現(xiàn)在的年紀是46億年，到第50億年的時候，地球就毀滅了，但太陽還在。劉慈欣給我們的設想是太陽毀滅了，地球還在。太陽毀滅了，地球賴以生存的母星不見了，地球踏上了流浪之途，把整個的地球變成飛船，變成諾亞方舟，在宇宙中間飛向新的恒星，尋找新的家園。這里有很多天才的想象，包括地球發(fā)動機，包括這個過程中間碰到的形形色色的危機，還有他們中間產(chǎn)生了情感和理智方面的一些挑戰(zhàn)。不僅僅是一個科幻元素，更多的時候也是文學元素，而且這種文學元素顯示出了一種人情人性的本真，還有就是對人類命運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慷慨激烈。在這種非常狀態(tài)下面，把人性的真善美或者假惡丑，放在極端狀態(tài)下進行測試，文學性和哲理感非常強。《三體·死神永生》里面，有一個情節(jié)非常好。云天明要安樂死，需通過五次測試，如果你五次測試全部同意，選擇正確的數(shù)字，這個時候就可以啟動注射。在每一次的安樂死的數(shù)字之后寫一小段話，回憶他這一個人的經(jīng)歷，回憶他的精神形成的過程，回憶28年那么短暫的一個生命是怎么樣從一個接受貴族教育的人走向毀滅的過程，得了癌癥并且對生命沒有什么眷戀。他就買了新星，送給一個他見過但對方不認識他的戀人。這些已經(jīng)超出了科幻類型小說慣常的感覺，而實際上是把一些元素突出，把一些元素逐漸平息掉，把人情人性作為核心，以社會生活作為基礎，以想象力和真善美作為導向的純文學因素，加在科幻文學里面，確實顯示出了純文學的素養(yǎng)和比較高超的文學色彩。

     其他一些門類的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向科幻文學學習。很多時候思考科幻怎么樣走進文學，其實更多的時候應該是文學走向科幻，向科幻學習。因為科幻作家大多是理工科出身，像我們中文專業(yè)出身的人，不大可能寫出科幻文學的，看懂都費勁。也有些作家開始向科學靠近。比如近來自閉癥很受關注。《小說選刊》的提告里，出現(xiàn)好幾篇關于自閉癥的文章，有的還是比較著名的作家寫的。但是最大的問題是不專業(yè)。他們可能有情懷，也有比較好的文學表達能力，但是這些病癥的表現(xiàn)，怎么能治療好，到最后怎么可以讓他康復，知道得非常少，更多的時候是用想象，然后就只能用愛、用人性，或者是用關懷來解決問題，可是問題根本解決不了。應該向科幻文學學習，把真正科技的專業(yè)的知識，包括科技的思維，融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記得小時候?qū)W過魯迅的一篇和青年作家談創(chuàng)作的文章，說一些文學青年，除了讀文學作品，別的都不讀，結果連常識也沒有，寫出來都是錯誤，這個問題在現(xiàn)在的中國學界依然存在。不僅在創(chuàng)作中存在，在評論界也存在，有的評論家，除了讀文學作品，其他的東西都不知道，也沒有相應知識，評論的語言比文學的語言還要形象化。

      科幻文學對我們另外一個啟示，就是關于浪漫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文學其實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有《楚辭》《莊子》的想象，還有屈原的天文史詩，其實有很多科幻的色彩在里面，他講這個太陽怎么生成的，月亮怎么落下去的。包括辛棄疾有一首詞，叫（《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詞中說，“……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月亮落下去，可能是還有另外一個人間，月亮剛剛升起來。雖然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但是他通過邏輯想象，他就認為月亮不可能是像我們傳說中的那樣。他用反證的方法說，如果鏡子沒有繩子它不就掉下來了嗎？嫦娥一直不嫁、不衰老，這也不可能。所以說這里面滲透著科學的思維方法，一個純粹的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詞作和科幻聯(lián)系起來了。

     小說創(chuàng)作都提倡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但同時也需要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包括浪漫主義思維方式。毛澤東主席寫《念奴嬌·昆侖》，“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截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他把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相結合，還有很多超越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上的意象，也是開拓了一種開明宏大的生命特征。現(xiàn)在更多的時候，文學包括詩歌，全部貼著地面走，離自己的個人生活非常近，反而把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境界搞得狹窄了。就中國文學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如何回歸的問題，我覺得科幻文學可以起到別的文學門類所起不到的作用。

(作者為《小說選刊》副主編，本文為作者在2018年第二屆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科幻創(chuàng)作研究基地年會上的發(fā)言，根據(jù)錄音整理。中國科普研究所博士后張英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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